一往情深,相思成疾,藥石罔醫。

他們可能都明白這樣的見面沒有意義,但褚冥漾說最後再做一次,冰炎就在車站窗口買了票,往台北去,搭的是平快車,十二月的冷天氣,聽說台北又在下雨。台北的冬天冰炎領教過,那是鑽進骨頭每個縫隙的冷,掩得再實,再密,那逼人的惡寒在周身伺機而動,一逮到機會就像夜裡的噩夢糾纏過來,惹人厭嫌,又驚又怕,驅離不走,像頭猛獸齜牙低吼威脅般的盤桓著,隨時要咬下一口你的溫熱血肉。

過去幾年他們隔兩周就見一次面,在台北車站鐵路出站口等著冰炎的,是在某個角落或站或蹲的小朋友,然後他抬起頭,面上戴的是燦若晴天的明媚,有時候火車延遲,褚冥漾就蹲在漆成白色的柱子下,可憐兮兮的一個人,抱著身子前晃後晃。好幾次在冬天,冰炎遠遠看著褚冥漾凍得通紅的手和臉,急的他想把人抱進懷裡暖他,又在褚冥漾一聲老師之中回神壓下衝動,於是那些混著棉柔溫情的焦躁,又變成苦澀黏稠的無可奈何。

也不是每一次見面都做,他們像對普通的忘年之交一樣寒暄,像朋友一樣去餐廳吃飯,像朋友一樣在街道上隨意走走,像朋友一樣看電影,像朋友一樣逛夜市,可他們又不是普通朋友,那些不允許入目的耳鬢廝磨,兩個男人之間的肌膚交接,違反倫常的形容親暱,何去何從?在這樣一個偌大的自由國度裡,卻只能自己去闢開一方私人天地,把他們因被愛慾焚燒而活該受審的靈魂安置在三坪牢獄,不再出去禍害世間,在囹圄之中下跪,膜拜,服從,由著一個人,懲罰另一個人,用齒、用唇、用指尖,用一切可能傷害彼此的東西,在彼身加諸疼痛,餵養慾望,在快要被對方毀滅的剎那呼救,然後重生。

他們見面,寒暄,吃一頓飯,散散步,走進無人造訪的昏暗後巷,在汽車旅館的後門擁吻,貪婪地吞噬彼此的氣息,要一間房,在電梯裡、樓梯間拉扯,用眼神佔有對方的軀體,進入房間一起淋浴,沖刷掉沾在他們身上的粉塵,拆卸框架在他們身上的世俗規則和武裝,好讓那些被擠壓的情感原型現身,赤身裸體的,就像嬰兒,他們哭啼,呼喚空氣,渴盼愛撫,在洪荒中,要求最原始的饜足。 如今所有做愛以前的故事都失去意義,冰炎不必在北車張望搜尋他的大男孩,褚冥漾想做愛,他把自己關押在熟悉的小旅館裡,冰炎讓他直接在那裏等,他便乖巧地縮在床被間,縮曲起雙腿,抱著自己晃前晃後,已然成為習慣。

他進房間的時候,褚冥漾偏過頭來看,眼底是氤氳的霧氣,和窗外的景色一個樣,房間裡沒有空調,窗戶並未全部闔上,竟也沒有比外頭暖多少,冰炎沒有撐傘,淋了一路雨過來,深藍色的長大衣濕透,厚厚重重地塌在肩上,髮尾還滴著雨,站在門口,腳下迅速累積一圈濕冷的水漬。褚冥漾眼裡的霧氣彷彿震盪了一下,眉頭輕輕皺起,欲言又止地瞧他,卻始終沒有靠近。

冰炎就回看他一眼,曲起被嚴寒鏽蝕的指節,脫掉那件吸飽冷水的大衣,轉身進了浴室,鏡子上裂開幾條縫,正正鑿在他眼睛的位置,像是他的眼裡迸發的跳躍星火,一圈圈向外跳。他聽見後頭傳來的腳步聲,褚冥漾站在門口,冰炎不去理會,鏡子裡身上那件灰色毛衣上半部也都成了深灰色,他冷到骨頭泛疼,扯著下襬往上拉,酷寒去咬他的身體,痛的像是在剝自己皮膚,因為摩擦,他的手指關節全是紅的,身上還有一件襯衫,正要去解,褚冥漾突然拉過他,替他解開扣子。褚冥漾的手在抖,垂落著眼,看起來比他還痛的樣子。

「我幫你。」褚冥漾說著,脫掉他的襯衫,冰炎還來不及阻止,褚冥漾又去脫自己的上衣,張開手就抱住他。

褚冥漾太溫暖了,像團火,直直朝他撞,他冷,想緊緊抱住,又捨不得,怕褚冥漾傷著,想去推又推不動,他死死纏著,像有多麼難割捨他一樣,這想法讓冰炎內心又揚起一股猛烈急促的憤怒,不規律地在鑿他,一逕地砸,要把他的心臟鑿出一個洞,他恨的去咬眼前人毫無防備的脖子,嘴裡還嚐到血味,以為咬得多大力,不過是牽扯嘴唇時撕裂死皮罷了。

他把褚冥漾往淋浴間裡推,推得他一個趔趄,冰炎又去撈他,發狠地攔他腰往自己懷裡頭撞,兩個人磕磕絆絆吻在一起,褚冥漾要去攬他後頸,在小小的空間胡亂揮開水龍頭,他們倆東倒西歪,蓮蓬頭嘩啦啦地灑冷水,分不清誰吻得比較用力,誰比較冷,誰比較愛,誰又比較恨。這些年來,滿腔愛戀竟就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結局。

實在太冷,褚冥漾去推熱水,剛放開,手又被擒走壓在牆上,冰炎一腳卡進褚冥漾腿間,隔著褲子揉他,褚冥漾一隻手去拉他皮帶,解開拉鍊,探進去上下搓揉。兩個人唇間都是鐵鏽味,皮下滲出的血絲被對方搶走,熱水來了,皮膚又覺得太燙,顛顛倒倒,反反覆覆,不想也不願再理了。

他們扯掉彼此身上礙事的衣物,隨便挑了個鋁桿子甩在上頭,褚冥漾被用力扳過身體,整個胸膛壓在牆上,冰炎鉗著他的後頸,腳還是卡在他雙腿中,手指插進他後穴,褚冥漾動彈不得,仰著頭,在蒸氣朦朧的浴室裡,視線中只有那隻不厭其煩的蓮蓬頭單調地運作著,唰、唰、唰,身後人的手也機械地、例行公事般地在他體內翻攪,擴張,抽插,他半邊身體淋著熱水,半邊身體貼著冰冷的磁磚,就這樣小半時刻,冰炎才帶著高漲的怒火進入他體內,他咬他後頸,扣著他的腰前後擺動,一下比一下深入,一下比一下粗魯。

褚冥漾想轉身,他吃力地去扒拉冰炎扣住他的手,冰炎不理,褚冥漾又喊他老師,冰炎還是沒有反應,他只是喘著粗氣,放任自己貫穿褚冥漾。褚冥漾的臉被煙霧蓋著,一隻眼睛隱隱約約閃動著惶惶不安,冰炎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見到褚冥漾,他也是這樣的眼睛,膽小怯弱,又倔強地不肯移開目光,不肯妥協,不肯收回那句喜歡,怎麼如今就肯了呢?冰炎胸口一麻,不敢再想,身前卻傳來褚冥漾咬牙隱忍的嗚咽聲,炸在他耳畔。

「老師……」

「拜託你,讓我看你,好不好……」

「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冰炎將懷裡的人轉過來,捧著他的臉,痛的眼眶都紅了。他想回褚冥漾一聲好,想回褚冥漾一句我不生氣了,等了老半天,說出口的卻是一句:「你怎麼哭了?」

他一時間也沒認出這是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粗啞,乾扁,參差,有這樣那樣的不好,這樣那樣的不堪,就像被世界所有傷人的粗糙刮壞了一樣。

褚冥漾回他,「對不起。」

「我本來不想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