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炎辦了一支手機,牌子是NOKIA,握在掌心大小剛好,三天後他接到的第一通電話,來自老屋主的姪子,說老屋主今天凌晨在醫院過身了。五月底,梅雨季,鋒面滯留,天空淅瀝嘩啦地倒著水,撲打在鐵鋁窗框,叮叮噹噹喧囂不止,冰炎還來不及說點什麼,老屋主的姪子先開口,進醫院兩天就走了,我小舅是有福氣的人,他接著說,我小舅個性一直都很乾脆,連生病也是,到離開都這樣乾脆,說走就走,不多留一天,冰炎按著眼窩說是。

老屋主的姪子姓李,李先生說老屋主在殯儀館設置的靈堂,冰炎想這兩天去把地下室讀書社的東西清一清,好把鑰匙還回去,李先生忙道不急、不急。

李先生又說了一次,噯,不急、不急。

我小舅愛冊,恁這樣的讀冊人去款伊的物件,伊也較安心。

老屋主身後第三天,冰炎去靈堂拈香,張老屋主無妻無子,一生跟書離不開關係,死後來紀念他的也多半是書店客人,前頭來弔唁的客人還沒走,冰炎垂首等在花籃旁邊,看卡片上印的悼輓詞,寫:張○○先生千古/道範長昭/晚輩宋○○敬輓,幾個人從靈堂搭起的帳篷裡面往外走,冰炎又後退了幾步,李先生這才看見他,滿面沉重哀戚地送走人,趕忙來與他說話。

李先生跟他簡單招呼幾句,介紹張老屋主在場的幾位親人,不知從哪裡播放的經文不斷誦唱。鋒面剛過,黃色帳篷外的石灰地面上全是一攤一攤的積水,偶有靈車開過去,唰啦啦濺起來,伴隨著與這愁苦氛圍截然不同的清脆笑聲,幾個小朋友在青灰色廣場上嬉鬧起來,李先生朝冰炎身後皺眉張望,正要說些什麼,那兩個小孩就被從靈堂裡急匆匆走出來的女人大聲斥責。

「我妹的孩子,還小不懂事。」

冰炎點頭。

坐在堂前鐵椅上的老婦人,老屋主的姐姐,合起掌唸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李先生似是感到頗為荒唐,回頭道:「小舅甘信佛?」

老婦人坐著,佝僂著,感覺光是坐在原處都有萬分痛苦,連臉上往內皺縮的皮膚也因疼痛而顫抖。厚重眼皮蓋在她血絲滿布的眼睛上,空洞地凝視著一旁疊得高高的罐頭塔一隅,像是沒有聽見她兒子說的話,老婦人顴骨下的肌肉奮力繃了幾下,才又吃力地發出聲音,南無阿彌陀佛。

「小舅伊毋信佛啦。」

冰炎不合時宜地想笑。

有一年他和褚冥漾出門,褚冥漾凝視著遠方,突然在紅綠燈的信號機下笑出來,冰炎問他在笑什麼,褚冥漾指著對面的路燈,路燈上貼著白色傳單,用標楷體印了六個大字,南無阿彌陀佛,旁邊被人用黑色麥克筆加上一句,北有耶穌基督。

南無阿彌陀佛,北有耶穌基督。

張老屋主不信佛,不信耶穌基督,他要信什麼,不信什麼,都還是死了,死了,信什麼不信什麼,旁人唸什麼,對他有什麼意思。

李先生說他們在醫院賠了兩天,慶幸老屋主不用痛苦太久,但又覺得時間太短,好像這樣的陪伴不夠。

「可能張先生是覺得夠了,所以才兩天就離開了。」他寬慰道。

他突然想,他和褚冥漾的愛情是怎麼死的?是纏綿病榻,還是猝然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