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炎帶這個班已經兩年,應屆畢業生們鬧哄哄的,一群群地在漆白的廊上推擠,好幾個拔下胸前的塑膠紅花打在一起,沒個正經模樣,班長跟著冰炎從辦公室往教室走,一邊認真聽他交代的事情,遠遠看見班上同學一副副不掀開天花板不罷休的架式,青春的臉上明明想偷笑,又礙著導師在身邊不敢放肆,憋成嘴角一個彎彎的漩渦。
冰炎不愛干涉學生,但他行事冷淡,帶的任何一屆都沒有特別親厚的,學生總說,冰炎老師雖然不是老古板,也算不上多有趣的人,他人生最大的樂趣只有看書,全身上下反差最大的一點,就是他是狗派,而不是貓派的。很多學生表示不能接受,隔壁友好的女校同學們也不能。冰炎不管他們能不能接受,今日他要送走這群自由的靈魂,看他們展開初長成的青澀羽翼,高歌著離巢。
學生們還是尊敬他這位老師的,儘管站得歪七扭八,也好好地列成了四排,只是第一排跟第三排的人還在擠眉弄眼,第二排跟第四排的人還在比手畫腳,前面跟後面的哥倆好攬著肩,左邊跟右邊的好兄弟在踩對方的鞋子。
他們就要跟彼此分開了。
風紀拿著點名簿算人頭,冰炎插著腰想去年這個時候,高二生去大禮堂幫忙排鐵椅,熱氣沖天的盛夏,耐不住性子的大男孩各個汗流浹背地在禮堂裡來回穿梭,白色襯衫濕漉漉地呈半透明貼在背上,一邊有人抱怨,一邊又有人安撫,說明年就換低年級的給我們服務,別吵了。
一班班一列列,稱不上井然劃一也算規規矩矩,換他們踏進那個鐵椅擺放整齊、開著冷氣強烈吹送的大禮堂內。三層樓高的天井燈以幾千瓦的功率在運作,亮亮堂堂,迎接這群迫不及待、撲騰翅膀的小鳥入席而坐,冰炎沿路跟幾位老師問候,最後端端正正坐在三年十八班第一排最右側的椅子上。
典禮尚未開始,不同班的三兩好友聚在一起嬉鬧,有人在慶幸學測時就確定錄取學校,有人在憂鬱還要奮戰一個月,有人坐著在低頭玩手機遊戲,身邊圍了好幾個蓄勢待發準備接手挑戰的同學。
有人說,你等等不要哭,有人回,哭個屁,我後天還要來學校圖書館繼續念書,又有人說,我跟○○要去捷運站那邊的K書中心。另外一邊聚了七八個人在說,在暑假辦個畢業旅行吧,如果想參加的人很多,就租台遊覽車,如果人不多就搭火車租機車。每個人每張嘴每顆腦袋,彷彿有規畫不完的未來,有數不盡的明天,他們的明天都有身邊的人,想在一起的人、不想在一起的人,供他們隨心所欲地安排分配。
「玩!大玩特玩!」他們班上一個平時頗為內斂的同學突然拉開嗓門喊了一句,身邊的人紛紛吵成一堆,「你都跟你女朋友在一起,約你你還不一定會來!」
他瞪著眼,顯然是被踩到痛處,長臂一揮故作瀟灑地道:「分了分了!」
男孩們又哇哇亂叫起來。
冰炎在一旁聽個七七八八,旅遊計畫還沒個定論,愛情故事也沒有美好結局,沒有人能等這一切準備好,台上司儀已經拿起麥克風廣播,典禮即將開始,請來賓師長以及各位同學入座。鮮紅色大布幔綴著金黃穗子垂降在後頭,起立、立正、唱國歌、唱校歌。
萬古開山未有奇,登台望海憶當時──
今年的畢業歌選的是五月天的星空,好些感性的學生默默紅了眼,有的情感澎湃抱住身邊好友用力拍著背,有跟著唱歌的,也有幾個面無表情無波無動。他班上一個活潑的開心果倒是笑得開懷,還有精力安慰別人。
「為什麼要這麼難過啊?」他問。
開心果常常在國文課上打瞌睡,他常常說自己不能理解作古的人在想什麼,為什麼古人這麼愛寫離別,送行的時候一定會吟詩作對,愛傷春愛懷舊,還要寫些無際相思無計相聚的詩詞歌賦。
冰炎問他:「你不難過?」
「又不是見不到了,隨便用FB或用賴都可以聯絡啊,為什麼要哭?」
「我們那時候只能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