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褚冥漾的班機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十七分起飛,華盛頓西雅圖,雨都,冰炎沒有去,他那時候正在上高二的課,教的是宋詞,剛說完柳永生平,三點十六分,台下一個學生撐著頭睡著了,他唸著那闋詞,信步至少年身旁。冰炎的聲音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沉穩的、清冽的,他就用那樣的聲音唸: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再唸: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就這般唸著,邊敲敲木桌子,驚醒的學生在幾個人的低笑聲中紅了臉,又忐忑不安地去看他,冰炎不理,正唸到下闋,他回頭瞧見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鐘,秒針喀、喀、喀,晃蕩了幾格,三點十七分過了,那凜然難犯的聲音便陡然消失。
這排教室在西側,日頭斜照,曬苦了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教室後半窗簾掩得密密實實,前半的倒是鬆鬆散散,開了一條手臂的長度,冰炎轉頭去看廊外,好奇心重的青少年跟著偏頭,坐在窗邊的同學以為是主任巡堂,偷偷掀起厚簾布一角,除了被刺得眼前一白,什麼也沒得到。冰炎捧著書又走回講台,嘴上繼續唸著: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然後他在黑板上寫,江南。
褚冥漾的班機起飛了。
消息是讀書社的社員告訴他的,是讀書社成立初期就一直在的老社員了。他和褚冥漾交情普普通通,說過幾句話的關係,他這麼問:「老師,你還記得褚冥漾這個人麼?」
「四、五年前,來過我們讀書社一年的,頂清秀的小孩子。」
「老師你還記得麼?」
記得。
記得的。
「他下周五要飛去美國留學咯,我昨天在路上遇到他,從台北畢業回來了,長高好多。老師,你知道他回來了麼?」
不知道。冰炎搖頭說。他兀自想,不知道,我與他已經一年多沒見了。
「他有問起老師你呢!他問讀書社怎麼樣,問老師還好麼?我說這個臭小孩,少說回來足足半年,怎麼一次也沒過來看,就知道問,問有親眼看實在麼?老師,要是他回來了,你得捶他幾下。」
他又搖頭。
他長大了,不能再打了。
學校的電腦專科教室近期剛整理,更新了什麼,翻修了什麼,其實冰炎並沒有很清楚。關於查閱資料,他熟悉圖書館,卻並不熟悉這些,電腦、網際網路,還沒有很普及,他沒有懂,只有基本操作曾經觀摩過,他在圖書館看過幾本介紹書,也去坊間書店翻過最新的電腦書,他統統不熟悉。在向那個和他領域相差千里的同事詢問借用電腦教室的時候,對方是很驚訝的,後來還是頂著圓滾滾的身體,替冰炎開了門。
機台不經曬,教室的窗簾窗戶都是緊閉的,空氣不流通,悶熱的像個大熔爐,什麼東西都一團團地蒸烤,塑膠、木頭、皮革、霉,混雜在一起,明明是這麼新興的東西,竟然和老屋主的地下室同一個味兒。木地板上都是散亂的電線,一條一條又粗又黑,有些打結糾纏,有些毫無交集,條條綹綹綿延向四面八方,又往同個方向連去。
桌上一排排的,全是笨重的塑膠箱,把那些遙遙遠遠的距離關進去,縮成兩個巴掌的長度。電腦老師開了冷氣,說給電腦吹吹涼也是好的,讓冰炎用完後就把冷氣電源關了,門鎖一道就好。
冰炎坐在電腦前等著開機,黑漆漆的螢幕閃過藍底白字的畫面,一排排英文夾雜數字串齊刷刷地擠上去,一個被劃成四等份的飄盪旗幟浮在螢幕中央,黑色粗體的Windows98掛在下頭,冷氣還在隆隆作響,像在跟電腦音響傳出的開機聲打對台,海藍色桌面,灰色工作列,上面寥寥幾個捷徑按鈕,我的電腦,網際網路,資源回收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