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同事傳訊息告訴冰炎,他們學校的學生選了超跑情人夢當畢業歌,看著某些長官尷尬不失禮貌的笑容,他覺得很有趣,順便提起他明天要去北部,問冰炎有沒有空賞個臉吃飯,冰炎以一貫精簡而冷淡的作風回了兩個字:沒空。
冰炎今年比較早去班上,學生沒料到平時很願意留空間給他們的導師竟會搞這場突襲,脫去襯衫在空中亂甩的、抱在一起大唱纏纏綿綿到天涯的、抓同學阿魯巴的,各個像是正在群魔亂舞的妖精鬼怪突然被法相莊嚴的地藏菩薩抓到點化而靈台清明一般,拱肩縮背,露出羞恥而滑稽的神情。
法相莊嚴的冰炎老師百年樹人功力深厚,什麼沒見識過,早也不以這些青春躁動為奇,他扯扯嘴角挑挑眉,全當一場業障揭過。同學看老師不顯法力,大著膽子嚷:「老師你要提早來你要先說啊!」
隨後又在冰炎一句「再吵就去清教官室冰箱」之下,被鎮壓得服服貼貼。
鬧哄哄的同學們理出一點秩序,有些人出門把亂飛去別班嘰喳叨擾的同學抓回來,有些人把亂成好幾團的桌椅書包搬好,值日生擦黑板,衛生股長在走廊上檢查垃圾,這些秩序裡帶著鬆散,也帶著壓不住的期待。
他走到講台前,用他最習慣的姿勢,右手撐著臉頰,待在他最習慣的位置,桌面右下方一處被美工刀劃過幾刀的地方,他半垂著眼,左手隨意翻著放在一旁的點名簿,餘光掃著學生潮紅臉上的雀躍,感受著他們在奮力振翅前積蓄的那些稚弱而堅定的力量。
他們將要各奔東西,卻又在彼此身上繞著細細密密肉眼不見的絲線,他們未來的消息,只消乘著風就能傳到他人耳邊,冰炎想,眼前這群孩子可能很難明白,這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
冰炎認知到自己早在好幾年前便有了這種想法,他遂也認知到,他竟是這樣一個從某個時代,走進另個時代的人了。
冰炎又看見那些一年一年不斷重演的景象,聽見那些一歲一歲不斷重複的對話,他們對著鏡頭擠眉弄眼,追求最浮誇的醜怪,他們吆喝著同校同縣市的加群組,他們對彼此道著最容易實現的再見。
很久以前,又好像不怎麼久以前。
那時候他們所說的再見,跟2019不一樣,1999年的再見,就是真的再見。
在機場,在車站,在馬路上,街燈下,說了再見,轉過身,不回頭,就很難再見到這個人。
如果可以再見面,那便是大難不死,蒼天垂憐,可是在彼此眼前隔了被數載割裂的天塹,他不是他,你亦不再是你。
你會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勇氣,走到他面前,問他一句別來無恙好久不見。
冰炎四點就回到家,三年前他搬到現在的住所,與多年前剛到台北時租的同一處,簽約那天房東笑著損了他幾句,「我就說,總是這樣的,你們這些搬出去的,總有一天會想起這裡的好,又再搬回來。」
冰炎勾勾嘴角,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也沒有指出這間房子後來翻新裝潢,附近開通了新的捷運,裡裡外外統統不一樣了,從9年前同一面窗戶望出去的人群草木不是那年的人群草木,吐納的空氣不是那年的空氣,也就只有那片藍天,依舊湛藍的像畫布上的壓克力顏料,恆久地,等人抬頭看一眼。
他轉動鑰匙,開門後迎接他的是像被颱風掃過的客廳,以及在客廳正中央用嘴巴胡亂咬著將他一圈一圈纏起的捲筒衛生紙的小黑狗,冰炎瞇起眼,一字一頓地狠狠唸著「又忘記關進房間裡」,小黑狗彷彿感受到那陣肅殺之氣,停下所有動作,以一個四肢仰天大頭顛倒的姿勢,瞪著那雙圓滾滾黑溜溜的眼看他,好不無辜。
這個場景讓冰炎不自覺在腦中搬出一場不會上演的戲劇,小黑狗說,你畢竟還是來了,他說,我畢竟還是來了,就在這膠著的時刻,旁白插入一句,「沉默,良久的沉默。」
冰炎又被自己這堪稱腦殘的腦部活動震驚了大約三秒,用力關上門,開始教訓把家裡搞得亂糟糟的小黑狗。好不容易將頑皮到不行的小東西從團團衛生紙中拯救出來,又罵又唸,終於把小傢伙關進他的房間裡,就算聽到小黑狗一雙爪子唰唰唰地刮著門板想出來,冰炎也不予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