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冰炎在早上9點接到家長來電,班上的孩子從星期五就沒有回過家,電話打不通,紙條訊息一個都沒留下,事態嚴重至此,家長卻寧可多找些人手幫忙找兒子而不願報警,冰炎屢次勸問,才得到家長一句家醜不外揚的解釋。
所謂家醜,指的是那個17歲的孩子,因為跟家裡出櫃收穫反對而離家出走的故事。
關於那個學生,冰炎很可以輕易地想起並給出形容,他長的又高又瘦,膚黑齒白,有著青春少年所有的任性張揚,有時甚至顯得叛逆乖張,一雙大眼黑洞洞地瞪著人目不轉睛,即使對上學校裡最威嚴的教官都不閃也不躲,存著坦蕩與不服輸,帶著一種認定了什麼事就能對著幹一輩子的執拗勁頭。那孩子除了不怎麼參與班上事務和不搭理老師,平時舉止也沒有什麼問題。
家長說他們翻了孩子的日記,冰炎猜測他們大概省略了少年對這個家庭的控訴還有對父母的不諒解,把全部的爭吵與冷戰歸咎於孩子年輕草率而錯誤選擇的性向,電話裡頭能讓這些混亂尋出一點頭緒的,只有日記裡一句「我要去找他,我們一起去同志遊行,如果血緣相融的家人不能給予我們祝福,那就在幾千幾萬人的見證下自己幸福」。
家長還是不讓冰炎聯絡太多人,他草草收拾一下東西便出門去找學生,活動中午開始,遊行則是下午出發,冰炎對這大海撈針的行為僅抱持姑且一試的心,若這個下午找不到人,他是無論如何都要說服家長通報的。
冰炎至此終於有些明白他偶爾在那位學生身上感受到的對峙感從何而來,可能圍繞在他身邊的長輩總是讓他無法安心,甚至他鼓起生平勇氣交付的信任也被不留情面的斥責,這或許讓他感到被背棄,一個17歲的少年要怎麼不在混亂的思緒裡生出獨自一人對抗世界的感覺呢?致使他想要逃到一個被認同被看見,一個能短暫獲得平靜的地方,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了。
冰炎又想,他的學生大多時候是一個人,交好的朋友沒幾個,也不見他對那些流行的話題顯露出丁點興趣,他寡淡到有些憤世嫉俗,雖處處透著對生活沒有一絲興趣的模樣,冰炎卻總能記起他寫的作文。
他寫過一篇極其溫柔的文章。
他寫人,寫某個沐浴在日光下的人,寫光怎麼在他眼鏡邊框上折出絢爛的五光十色,寫某個人捧著茶壺的手,寫手背上那些青藍浮凸的血管經絡,寫某個氳泡在咖啡香中的身姿,筆挺挺的、一絲不苟的、眉目寧靜的,還寫某個人在叮噹的風鈴響動中細微抽動的耳廓。少年鉅細靡遺地,一筆一字地,彷彿怕忘記,彷彿他當下不寫便再無機會寫下一般地描繪過。
那時冰炎看完,腦海裡想的卻是一個停在久遠以前時光的人,他似乎還能感受到秋風穿過那人五指帶過的微涼氣流,還有他冒著些微手汗又潤又潮的掌心,涼涼的耳垂,在雨天裡盛著凝結水珠的睫毛,蹲在公園長椅邊任仙女棒跳躍的星火映照出的臉龐,還有一步一步從他生命裡走遠時同背影一起搖曳的灰藍相間的圍巾。
那些是很溫柔,很平靜的,挺好的畫面,是讓他的心跳緩而又緩,慢了又慢的故事。
然後他過了一個轉角,在撲鼻而來的麵粉與咖啡香味中,在震耳欲聾的節慶音樂中,在嘲嘲雜雜熙熙攘攘的人聲川流裡,他那緩了又緩、慢了又慢的心跳,突然用力地緊縮到不能再緊縮,那陣力量大到彷彿可以將過去十幾年的光陰揉碎在他寸寸平坦而毫無防備的胸口,既粗暴又輕柔地將一切重新塑成一個新的肉身、新的人魂。
「……老師……冰炎老師?」
「褚冥漾,好久不見。」
他層層疊疊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如今在時光的重塑下,在他沒有參與的年華裡,已長成一個清雋的青年了,而自己,大約也在對方沒有意識到的流年中,步步衰老。
也好在今日天空厚厚重重地壓著深灰淺灰的烏雲,不至於叫他在烈日下曝曬好幾小時,在這樣出奇的偶遇裡顯出汗流浹背的狼狽模樣。
他立於呼嘯而過的風勢中,用他遲來的目光落在褚冥漾身上,可還來不及想些什麼,褚冥漾便朝他輕聲地,關懷地,甚至有些擔憂地問:「老師在忙嗎?臉色有點不好,需要……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直到此刻,看著對那雙乾乾淨淨的眼瞳,在初見時一點都沒有冒出來的侷促,突然間被跩了出來,他忽然沒辦法接受自己竟把這副不從容、不鎮定的模樣顯露在褚冥漾面前,他沒辦法輕易地訴說這種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他們的重逢該是,該是──該是怎麼樣的?
他沒有想過。
冰炎覺得他已經失去他了,徹底的,完全的,沒有轉圜餘地的,所以他沒有什麼想法,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或需要去想,他當年不需要那場久別,也就並不認為自己需要這場重逢。